转自湖南省参事室网站:http://www.hnscss.gov.cn/read.asp?tb=news&id=355
一代学人的身影——纪念先师羊春秋
孟 泽
先师羊春秋公离开我们快八年了。八年来,因为“成人不自在”,又因为以孱弱的身心而置身于伟大祖国的变革时代,特别是置身于此一变革时代“日新月异”的教育学术界,每每要“觉今是而昨非”,难免有应接不暇,以至张皇失措的紧张时候。于是,似乎一直没有时间,也没有庄重平和的心情,怀念自己曾经亲近了差不多二十年的老师。清夜扪心,惭愧于自己的麻木,更惊恐于日常生活的琐碎。
羊先生湖南邵阳人,字子高,曾署公羊,1922年生,幼读《四书》《五经》,读《唐诗三百首》《声律启蒙》《龙文鞭影》,读到能点能背。十岁进家乡杨塘书院,他是书院年龄最小的学生,却屡屡以压卷的文章让他的老师曾仲温先生浓圈密点,当众评说,故有“神童”之誉。羊先生自述,在书院经过“刚日读经,柔日读史,三六九作文的严格训练,打下了较深的旧学基础”,所以在中学阶段,他的语文成绩总是名列前茅,在衡阳成章中学读高中时,每年秋季都要举行一次全校的作文比赛,他取得过甲等第一名的“三连冠”,还取得全国青年论文比赛的第三名(《杨塘书院——我的文化摇篮》)。1943年进入“国立师范学院”(先入英文系,后转入国文系)时,羊先生已有文名,1942年在《大刚报》上发表小说《麻三老子》,这算是他的处女作,1944年与王天石合作在公益书局出版《详注古今爱国绝句选》,由此可见他的早熟与早慧。
读书期间,以青春的热血而愤慨于山河破碎、民生困苦,羊先生参与了抗战及湖南的解放事业,以“秀才”之身却一度戎行,作为中国人民解放军湘中游击支队名声在外的成员,还曾被悬赏通缉过。解放初期,羊先生曾经在武汉的中南行政区教育部工作。1957年考入华中师范学院“元明清文学研究班”,两年间从马宗霍、骆鸿凯诸大师游,得以窥知“章黄学派”的治学门径。毕业后任职湖南师范学院中文系古典文学教研室,这是当时湖南唯一的一所文科院校。就在羊先生以经年的积累开始有所撰述时,“文革”事起,羊先生与马积高先生成为湖南教育领域首当其冲的“反动学术权威”。他们日后合称“羊马”或“马羊”,被视为湖南文史界的杰出代表。
1978年,羊先生应聘为bevictor伟德官网中文系主任,先后主编《历代论诗绝句选》《历代论史绝句选》,个人撰著《唐才子传校笺》《历代治学论文书信选》《元人散曲选》《明诗三百首》《元明清散曲三百首》,点校《宋十大名家词》,辑注《李群玉诗集》,主持或参与整理《曾国藩全集》及其他湘籍文献,撰写《唐诗百讲》《唐诗评译》《散曲通论》《孔子家语注译》《领略传统学术的魅力》,晚年将数十年的诗文写作,整理为《迎旭轩韵文辑存》与《春秋文白》出版。在bevictor伟德官网的二十余年,是羊先生在学术事业上最多建树的时候,也是他真正确立在湖南乃至全国教育文化领域重要地位的时候。
很多年前,我曾经应《古典文学知识》的约请,为时年七十岁的先生写过一篇题为《学界诗人,诗界学人》的“学者列传”,对他的学术个性和特征总结为三点,今天看来仍然有效:第一,对“博”与“约”的辩证掌握。第二,对“文”“史”的通观。第三,治学与创作兼通兼得。羊先生的“古典文学”研究,内容几乎覆盖古代中国文学的大部分,从屈赋到唐诗宋词元曲,包括戏剧小说,多所用力的则是唐诗与元人散曲,某些方面的研究具有拓荒的性质,因此得以主坛“中国韵文学会”“中国散曲研究会”多年。
事实上,羊先生对于古典文学与文学史的探赜索隐,建立在更宽广的见识和涵养上,传统学术原本就是一个整体,而非分解的单科思维可以把握,也非单科的学术标准可以判断。羊先生早年泛览经史,对于传统学术的基本构成烂熟于胸,《历代论史绝句选》《领略传统学术的魅力》正是他在“史学”和所谓“国学”方面的独立著述。同时,他性喜吟咏,文章、诗歌、词曲、联语皆工,散曲尤称独步,这是学养和才情的象征,也让他赢得非一般学术从业者所能赢得的拥戴。更加重要的是,他一直以顾炎武的一个说法作为自己为人为文的依据:“有体国经野之心,而后可以登山临水;有济世安民之略,而后可以考古论今”,这其实也是一个沉淀着不止一代文人士子知行体认的说法,某种程度上接近于信仰,《迎旭轩韵文辑存》《春秋文白》便是羊先生在此种精神和价值目标下顺理成章的收获,也是他可以称为一代学人的重要标志。
从这里,我们大致可以懂得,羊先生所从事的学术,并不是如今为了管理的方便确立的所谓一二级学科可以范围的某种专门之学,所谓文学也不止是独立的审美知识,而有着更深远的关涉与含纳,关涉乎“修齐治平”的抱负和理想,含纳“体国经野”的胸怀、思维与热情。自然,在现代学术视野中,这种关涉和含纳,特别是那种过于贴近道德理想主义与特定时代主流意识形态的关涉与含纳,或许是一把双刃剑,它可以玉成,也可以伤害现代学术所必需的“独立之精神与自由之意志”。急切的淑世情怀与趋新应时的社会需要,对于学术文化而言,常常隐含了置身其中者难以理性对待的陷阱。而这,也正是羊先生所代表的一代学人及其文化学术作为,同样值得我们耐心寻味和深长思之的地方,不仅因为他们的作为源于某种深厚的传统,而他们以更加醒目的方式呈现了这一传统,还因为每个时代都有类似的诱惑和陷阱。
与学术上的口碑相比,羊先生数十年杏坛垂教更多佳话。他长于记诵,敏于新知,即兴发言、立论、吟诗作赋的能力,同侪中罕有其匹,具备古人所谓“倚马可待”的功夫。这让他在读书求学时,常常成为老师应酬文字的替身和“枪手”,而教书时,则让弟子们无不惊讶于他学无涯涘的渊博与手到擒来的敏捷。上世纪80年代,羊先生带领自己的研究生游学江苏、湖北,在扬州师范学院(现扬州大学)作讲座,讲到窗台上都爬满了学生,在武汉师范学院(现湖北大学)举办的“全国高校教师元明清文学讲习班”上,羊先生应邀讲演,一张纸不带,全凭记忆,侃侃而谈三个小时,出口成章的大部分是古诗文,结果自然“下不来台”,只好再讲三小时,依然是一张纸不带。此事是我亲历,情景至今犹在眼前。我之贪慕三尺讲台上的那一点虚荣,也许就是受了此种情景的蛊惑。
羊先生指导学生属于“宽松”一路,他不会要求你一定要研究什么,他不会给你的毕业论文命题,他甚至从来不去诱导和规定自己的学生将来的从业。我所记得的他唯一作出过的规定动作,是要求我们必须做得好文言文和旧体诗,为此不惜反复检测。所以,及门弟子大多有此一门手艺,我的师兄如熊治祁、李克和等,练就的一手古文和旧体诗,更是漂亮得常常要被身边的人视为唐宋中人。
羊先生对于学生的来路也并不“唯学历论”。1979年他在bevictor伟德官网指导的第一届研究生,其中就有没读过大学本科的高中毕业生和大学刚读了一年的新生,但就是这样的学生,不仅日后成为自己所在业界的“闻人”,卓有建树,还在羊先生门下就读时,就能够接二连三地把长篇论文发表在今天很多大学高额悬赏,奖励教授们去攻占的所谓“核心期刊的核心期刊”《中国社会科学》上。恕我直言,人文学术的成就,哪有像我们今天这样按发表的刊物和数量来确定其重要性的?从古至今,真正具有创造性的成果,出现时难免无人过问,甚至不得不接受否定和打击,因为人类从来就不习惯接受陌生的思想,何况陌生的思想一般伴随着令人恐惧的独立的个性和独立的价值观;而懂得人文的创发并不是想当然的事,更不可能批量生产,所以古人兢兢小心,最怕自己“灾梨祸枣”,而我们如今却似乎是以“灾梨祸枣”的程度来论功行赏。这是题外话,赶紧打住。
且说羊先生的宽容和宽松“成就”了我们的自由和放肆。我的师兄师妹日后不少从业于教育文化界,却至今很少按照流行的“行情”和“规矩”去经营自己的事业,以赚取曾几何时开始日益深入人心的“数目字经济”——“头衔”“排名”“项目”或“奖励”,而是我行我素的多,有的甚至敢于“述而不作”“不求闻达”,纯粹以饱读诗书方可能陶铸出来的气质、风度、修养示人,不以为耻而以为荣。
遥想25年前,年少轻狂的鄙人,据说是因为复试时一篇抒情言志的小文让羊先生垂青,故而获得入室求知的荣幸,可是及门之后,我读得更多的却是黑格尔、海德格尔、维特根斯坦、弗洛伊德、罗素之类。对此,羊先生不仅不作干涉,反而多所鼓励。也许是如此阅读的结果,我从此之后的文章便一直没有“行云流水”起来,而是充斥着翻译体的滞涩和费劲,充斥着所谓“逻辑的艰辛和痛苦”。如今自我反思,我并不是故意要弄成这样,而是希望表达的理念让我不得不然。我甚至没有成长出吟诗作词的爱好和习惯,风云世界于我仿佛天聋地哑,良辰美景于我常常是“苦闷的象征”。每念及此,我就不得不告诉自己,羊先生的人格与精神世界,对于我来说其实多少是隔膜的,我并不怎么懂得羊先生的忧乐欣戚,也未必懂得他在属于他的时代的言动应对。
今天是戊子中秋,玉宇澄澈,月光如水。这是数千年来中国知识者感应天上人间、无生有生、无情有情的时候,是怀抱古今、柔肠百结的时候。先生在此时,该是诗兴郁勃的吧,“人生几见月团圞,去日堂堂两鬓斑。梦里不堪垂老别,醉中犹唤裹尸还。十年甘受千夫指,九死难忘一寸丹。且作婆娑长夜舞,为留清影在人间。”(《癸亥中秋偶成》)这是先生收录在《迎旭轩韵文辑存》中的中秋节赋诗,作于1983年。诗中展露的是怎样的“士子”之情和家国之思,我们似曾相识,然而,或许确实有点不明所以了。是因为我们拥有了新的文化身份和立场,还是因为我们数典忘祖,从知识到教养到抱负,早就自我断送了与羊先生那一代学人对话的资格呢?
我知道,我必须用更成熟的思考,才可能澄清自己的疑惑。我也知道,怀念先生对于我来说,依然是一种求知,而不止是倾诉和言情。